秋京

雁过野(上+中)

一九二七年,北平又落了大雪,我逆着料峭的风口拐入深巷,怀里揣着一封信。


“请务必把这封信交给稼穑先生。”


三日前组织上的人下达了命令,让我去给一位名叫“稼穑”的同志送信,除了一个地址外,便再也没有其他消息了。


年关将近,城里巡逻的车辆如风声般流进了街头巷尾,孟家算个隔世的安宁地儿,可硝烟都飘进了城里,世上哪有不透风墙。无端增派的人手在平静得过分的北平下暗波涌动。总有车夫说城北传来了枪声,为了万无一失,我借口拜访沪来的恩师外出采点,留意“那些人”换岗的时段,摸着黎明浸了寒霜的鱼肚白出了门。


“咚咚。”

我紧着指骨轻扣两声,不多时,门吱呀一下泄出一股白汽——那是一双藏着棱角、很干净的眼睛。


是一双我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眼睛。


那双眼睛似乎对今日一切早有预料,只是手里不动声色地松了劲儿。


“种之曰稼,敛之曰穑。”我攥紧了门环,盯着他的双眸说出约定的暗号,却又被他眼里的那种淡定刺到。


他引我进了门,走在前面的身影仿佛一道陡峭的风,脱色的长褂被他竹石般的梁骨镇住,从前的骨子里的那种郁气都被泡成了幻影。


“稼穑先生。”我唤了声他,见他肩头一顿,乌黑的发梢被寒流压过,转过身嗓音沉稳道:“同志,是组织上有什么指示吗?”


他唤我,“同志”。


我闷声递过信,上面还留着胸口的余温,这点温度在冬日里烫出一圈温热的呼吸,一字一句都牵扯着黎民百姓的生计。


他依旧只是平淡地落了我一眼,带着点笑意,仿佛只是一场再平常不过的重逢,“天快要亮透了,早些回去,注意安全。”


远方冻白的一角铺开寡淡的天色,模糊的朝晖熏满蓝灰色的烟圈,拉车的滚轮声从城门的方向低沉地震过来,我回到孟家时,灯都还熄着在。



我在北平呆了十五年。


最初不辨的年岁的那段日子,我蹲在大饭店门口要饭,北陆年年大雪,我垂着眼睫几乎快要分辨不出那种相似的漠不关心。无论是雍容华丽的衣氅还是勉强御寒的靴,都只在眼底覆上一层冰冷的霜迹。半梦半醒间听到有人喊“瑞雪兆丰年”,那时候我没读过书,直到很多年后姜四野告诉我那句话的意思是大雪是丰收的征兆,我才明白那些人未曾留恋的步伐原来都是大雪献给秋天的祭品——我们也是。


姜四野是那个黑鸦蔽日的社会里一个格格不入的青年,我太懂得如何去形容他,他像被烟雾裹住的人,碰一碰又是火焰般的炙热,仿佛在不管不顾、缄默无言地燃烧。明明自己也窘迫地只能深夜出去讨酒喝,却无知到善心大发收留一个小累赘。


我原猜测他是象牙塔的书生,房间隅落里堆着一摞一摞的故纸,他白天囿于房屋,夜里便不见踪影,看上去二十出头的模样,眼角却总是压着一抹郁色,我捉摸不透,也无意过多探寻。


他给我取了个名,叫“司雁”,姓随他。


我从没唤过他“哥哥”,谈不清是不是因为不想这么亲密的关系套在我们身上,这个世道多一层关系都是羁绊——总有一天会被红点瞄中。他只是养着我,授我以诗书,而我就在某些潦倒的夜晚做一枝垂落的绿枝,嗅着书生的满襟酒气,沉默地掩住他对乌压天色的郁愤。


我隐约知道点儿他的秘密,可那毕竟是秘密。



火是从巴黎烧过来的。


把他泯然众人矣的皮囊灼蚀殆尽。


那日我被喧天的呐喊声吵醒,姜四野头一次清早儿不见踪影,开门去看是万人空巷,满街游行的白衣高举着“誓死力争,还我青岛”的横幅,热烈澎湃得要把如晦风雨撕开一道口子。


我望了半天没见着姜四野,只好坐在门口出神地等。


姜四野夜晚潜入房屋,衣衫在人群里泡了一整日,却是畅快。我看得月光擦净他的眼睛,嗓子被久违的激昂的宣泄烧哑了,喉结隐在夜色里滚动,“姜司雁,”他随手撩了衣摆在我身旁坐下,“这房子倘若没了,你去哪儿。”


“我跟着你。”

这个答案似乎已经在喉咙里滚了无数遍。


他垂头埋进两膝,闷闷地笑出声,过会儿又抬头看了我一眼,揉着我的发梢无声地摇了摇头。


我们在门前坐了一夜,后半夜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早晨又是被游行的喊口号声吵醒的,身边,只剩下一片不合时宜的落叶。



游行轰轰烈烈穿街走巷了一月有余,被坐办公室的那群人压了也不改石破天惊的气势,他们气势汹汹地抓了学生又只得灰头土脸地释放,沪上也开始唱,一时四面楚歌,到底是变天了。


北平升温的时候,姜四野带了个人回来。


也是位青年,鼻梁上架着一副银框眼镜,一身白色西装兰芝玉树般清贵,反观一旁的姜四野,还是一袭深蓝布衫。


“这位是孟宣白,孟先生。”


“这位是我…”他看了我一眼,又笑眼和孟先生介绍道:“我妹妹,姜司雁。”


那日他们一到家便进了里屋,聊至深夜,我坐在门前听见姜四野的声音,迟钝地思考姜四野,这个人,他的身份,他的来历,他收留我的原因……自然是无果的,屋里的烛火颤着,被飞蛾潦草地剪过。


之后姜四野的外出频率明显增加了,我极少过问,家里有时也来人,其中孟先生来得最勤,一来便又是在屋里关好几个小时。


有回儿落了雨,雨砸着门前的枫树扰得我听不清姜四野的声音,我便去他房里拿了本字帖,躲在屋檐下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摹,他字清秀却凌厉,像脉络清晰的柳叶,说不尽的风骨。


北平人常道,一层秋雨一层凉。


还真是,转眼儿,就要秋分了。



一九二零年。除夕夜。小雪。


我偷偷溜出去买了花炮,小贩穿得喜庆,黑色礼帽上系了条红丝带,问我要不要也来一顶,我没答话,却想起姜四野前些天刚剃的寸头,浅青的头皮瞧着冷峻,衬得人愈发凌厉。


长街上人迹寥寥,街坊邻里都是清一色的朱联,白雪底儿上铺着福,给素净的京城上了道秾丽的妆,仿似火光簇拥的不夜天。


我一路狂奔回家,看见门庭前悬着的两盏灯笼,心被那点灯火填得满当当的,蹑手蹑脚地掩上门,两手背在身后藏着顶礼帽。姜四野正在屋里包饺子,脸上蹭了面粉也没留意,听见声响抬头看了我一眼,又垂眸笑着叫我过去一起。


“送你的。”


我踮起脚把帽子扣到他头上,没抑住笑声,尾音在空气中颤颤巍巍地荡。


他愣神了片刻,在我脸上措不及防抹了一指面粉,指尖是润的、是凉的,杳杳落雪般,嗓音却烫在耳边:“不好看吗?”


我仓惶瞟了一眼,被他挑眉噙着笑的目光捉住,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不知道到底是说好看还是不好看,只能垂下头余一只被雪冻红的耳。


邻居家的鞭炮恰时地炸开,噼里啪啦的驱走了旧岁污秽,也遣散了一墙之隔的那点旖旎。城北大户人家燃了烟花,一束一束地绽放在雪幕下,像月夜下一现的昙花,在夜空中灿烂走了一遭。


“好漂亮。”我低声喃喃,没听见姜四野的回音,回头看他。


他蘸了一指包饺子的水在木桌上写字,指尖还蹭了点面粉,温和而专注地拉下笔锋,模糊了远方的烂漫与喧嚣。


瘦了。


我注视着他唇边浅青的胡茬出神,一时间忘了要说的话。


“听过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吗?”


我愣愣地摇头。


他忽而侧首,笑眼被烟火映亮,毫无预兆地撞入我的眼睛。


我低头去看桌上赫然一行字,与他低沉的嗓音同时落下: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新年像那一夜的火树银花,短暂而热烈,余下又是平淡的循环。


可平淡才是最难得的。


我透过窗户望见归鸦背日,姜四野叮嘱我近来不要外出,屋外不太平,但他却落得一身风尘,日日步履匆匆寻不到踪影。风起得厉害,我瞥见远处有纸筝在瘫痪的黄昏里挣扎,是只燕。


几不可见的白线和风冷冷对峙,纸筝泄出呜咽,我正欲掩上窗,平地一声枪响惊脱了线,狭长罅隙里被碾灭的乳燕挤进眼,而后径直坠入了翻滚燃烧的红幕。


枪。


我被风刮到门前,强烈的心悸潮水般淹没了呼吸,我只能徒劳地喘息,脑子里只剩下姜四野。


“记住,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门。”


“等我回来。”



今夜没有月亮。门紧闭着。我靠门站至黑夜,今夜了无星光。


我没有等来姜四野。有人敲了门,是孟宣白。


“姜四野让你跟我回孟家。”


我问他姜四野在哪儿,他还是重复那句话,我们僵在门口,为一个不知所踪的人对峙,沉默的空气里只有鸟鸣啁啾,是春天吗,我恍然觉得比冬夜更加凛冽。


“司雁,相信我们。”


他说“我们”。


于是我妥协了,因为姜四野也是那个“我们”中的一员,是生灵涂炭下破土的星火。


孟宣白带我回了孟家,他待我很好,平日让我和他弟弟一起上学,说是陪读,可我也知晓他的有意照顾。


一九二二年,他成了我的线人,我也成为了那个“我们”。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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