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京

灰塔逢生

你觉得那是什么?

 

灰塔里冒出滚滚浓烟,他说,那是火葬场,所有肉体进去后都变成灰烬,然后灵魂被释放,你看,他指着那缕烟,神色柔和地微笑,他们自由了。

 

我在海边捡贝壳的时候看见有个人被海水冲上来,起初我以为那是具尸体,我凑近了小心翼翼地去探他的鼻息,那人却慢慢地睁开了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你在干什么?”

 

就像他现在这样。

 

渔民开始收网回家,海水变得愈来愈蓝,太阳鬼迷心窍地坠了下去,再也不见踪影。男孩坐在海边,脚踝没进海水,起伏的浪潮将他的小腿裹住,他两眼空空地注视着远方,我不明白他在看什么,黑色的山脉,黑色的天空,黑色的海水。“喂!你还好吗?”我不敢走近,远远地喊他,似乎是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睡着了,周遭看不到一艘船,微弱的月光飘在海面,他转过头,朝我挥了挥手。

 

“只有幽灵才这样。”我坐下来,在他旁边,仍旧谨慎地保持了一定距离,郑重其事地说。

 

“为什么?”他漠不关心地发问,抓了一把沙,收紧拳头,沙却顺着水流越流越快。

 

“你不用回家吗?天黑了人们是不允许待着外面的。”我的表情大概很严肃,我想起大人们说教的神情,板着脸注视着他。

 

“那你怎么在这里?”他甚至没有抬头,自顾自的又抓起一把沙,指缝像是沙漏,他就看着它们一点点消失,被上涨的潮水带回海中。

 

“你不是也在这里吗?”我有些生气。

 

“因为我是幽灵啊。”他停止了和沙子无聊的游戏,转过头,平静地看向我,仿佛在确认什么,然后毫无保留地笑了出来。

 

好像我的确是一个很值得笑一下的笑话。

 

我和那个奇怪的男孩在海边一直待到凌晨,黑夜被稀释得很淡的时候,我知道我必须回去了。千万别告诉别人我来过,我叮嘱他。我慌慌张张地潜回家中,一片静谧。我终于松了一口气,从窗边望去,沿海的树木影影绰绰,我找了很久也没看到那个男孩,山后的光亮浸湿般晕开,就像是一场错觉。

 

或许他真的是幽灵。我想。

 

我得保守这个秘密。

 

笔尖戳着草稿纸,在长时间的滞留下浸染了不规则的丑陋墨迹,我又梦到了那个男孩,梦到他被人们发现了,人们将他绑着石头投入海中,彻底消失了。彻头彻尾的噩梦。我惊醒的时候恰好对上老师的目光,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顺从地埋下眼,继续胡乱地写写画画。

 

我画了一座塔。

 

学校旁有一座灰塔,它又在冒烟,浓烟,我不知道要烧多少纸才能制造出那样浓郁的深黑的烟雾。我随手从课本撕下一页纸,折成纸飞机,将窗户拉开一点,再拉开一点,对着飞机头哈了一口气,用力将飞机扔了出去。

 

我曾经以为我离那座灰塔很近,可直到纸飞机坠落到地上的那一刻我才明白我们之间其实隔了一段很遥远的距离。学校里有很多很多纸,上面写满荒唐的言语,可它们完好无损地待在这里,又或者,坠毁在半空,所以高耸的塔身里,熊熊烈火中燃烧的究竟是什么。

 

我百思不得其解。

 

深夜的时候我再一次溜出来,跑到海边,将这个问题分享给了那个男孩。

 

他一如既往的平静,我不确定他有没有听明白,因为他说,那是火葬场。这回轮到我问为什么了,没有人会在这里建一座火葬场,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笃定,但他的话让我确凿的念头变得摇摇欲坠。

 

“因为我进去过。”

 

我想这是一个疯了的幽灵。

 

“那你也带我进去一次。”

 

我想我也疯了。

 

在黎明降临之前我安然无恙地回到了家中,絮语的风声拍打着枝桠,像古老的童谣低吟,月光剖开大地破碎的心脏,每一块都闪闪发亮。我翻出床下的木盒,里面装着一只斑点海螺,我将它举到耳边,静悄悄,海风灌进来,无边的蓝淹没了我。

 

我闭上眼,好像男孩就坐在我身边,一同心甘情愿地被海水困住。

 

天空为什么是灰色,人为什么会消失。

 

别人我不知道,但我终将有一天在这类无厘头的问题中走向灭亡。正襟危坐的学生中我堂而皇之地笑出声,我站到桌子上眺望浓烟滚滚的灰塔,张开双臂,我要飞走了,像雏鸟凭借本能振动双翅,遨游以太。

 

“你会飞吗?”

 

他第一次站立着等待我,长长的裤腿看起来很不合身,罩住了双脚。

 

他歪头浅浅地勾起唇,“会啊。”

 

我时常觉得他故作深沉,装疯卖傻,却仍旧鬼迷心窍地在某些瞬间相信那些鬼话,譬如此刻,譬如下一秒,我问他什么时候去灰塔。

 

漫长的海岸线上,两具渺小的躯体在向前滚动,他们沉默却欢快地前进,像一场无比生动而愚蠢透顶的默剧。他们仰望着孤独伫立的灰塔,莽撞的目光在黑暗中恣意穿梭,沉寂的山间没有一盏灯,大海的阴影隐藏了一个秘密,你听到了吗。

 

“你听到了吗?”

 

我贴着灰塔冷硬的塔身,轰隆隆地低鸣震慑着耳膜,我的血液也热起来,好像在火中燃烧,一团燃烧的心脏。他说他听不到,“你不是知道吗,我是幽灵。”他叹了口气,好像对于再一次重复这个事实有些无奈。

 

“其实你也进去过。”他仰望着灰塔,眼睛里盛着干净的忧伤。

 

“我?”我一下被他的话砸中,愣在原地。

 

“是的,”他绕着塔身慢慢向前走,“只是很奇怪,你依旧在这里。”

 

“你有什么放不下的东西吗?”他忽而直直看向我,那双眼睛里什么也没有,我仿佛被那道空茫茫的目光钉住,陷入了无尽的虚无之中,难以自拔。一只泛凉的手覆在了我的眼睛上,像雪落下来,“不要看。”风拂过就要融化。

 

我很多天都没再去海边,梦魇困住了我,环绕着我的思绪越收越紧,近乎窒息地挤占我清醒的时间。冥冥之中留给我的余地不多了,我望向窗外,树枝深深地陷入天空,像一面生锈的铁网,我原来是这样在注视这个世界,迟钝地,沉眠的记忆跑了出来。

 

我翻出另一个木盒,它埋得很深很深,我费了很大力气才让它重见天日,里面溢出不断碰撞的声响,我想了很久,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地敲打着胸腔,咔嗒一声,我终于看到,里面装满了贝壳。

 

每一块贝壳上都留有墨迹,长久的无人问津让那些痕迹变得模糊,却足够抹开尘封记忆的那层雾。

 

“我想逃跑。”

 

我在草稿纸上写下这行字,这个疯狂的念头冲撞着我的神经,我一时按耐不住,将这张纸推给了我的同桌。

 

可我忘记了他是叶逢生。

 

他成绩优异,对于与学习无关的事物兴趣恹恹,我几乎没见他笑过,所以当他面无表情地将纸条退回来时我没有感到丝毫意外,只后悔自己做事太莽撞。

 

可他竟然在下面添了一行字。

 

“好啊,什么时候。”

 

我揉了揉眼睛,难以置信,转过头努力压低声音地开口,“我是认真的!”

 

“周有秋!你干什么呢!”老师的粉笔头砸过来,在草稿纸上划下一道扭曲的白线。

 

我悻悻地低下头,心中却难以平静,注意力全都放在身旁专心听课的人身上,他居然还在气定神闲地做笔记。

 

简直是荒唐。

 

我早在放学前便收好了书包,压着铃声冲出教室,心里默念着不要来找我,风吹得人面目狰狞,此刻却全然顾不上,一路跑到海边的小卖部才停下来。可惜天不遂人意,我怎么忘记叶逢生是长跑亚军了。

 

一个气喘吁吁,一个冷脸相视。

 

“我开玩笑的唔唔。”我上气不接下气地灌着矿泉水,叶逢生依旧面无表情地背着书包站在一旁。

 

“我当真了。”

 

我刚想不负责任地说那不关我的事啊,可刺眼光晕下叶逢生难得称得上执拗的神情让我止住了声,白色衬衣像船帆被海风撑得鼓胀,显得那样单薄。

 

多一个人也没什么坏处。

 

我和他约定周六晚上在海边见面,坐船离开。

 

我难得认真地观察起我的同桌来,发梢修得很短,不会遮住那双瞳色很黑的眼睛,整张面庞都同海水冲刷过般干干净净,连多余的表情都没有。他一切如常地上课,坐在我的身边也不会分来任何哪怕是偶尔交错的目光,仿佛海边那样认真的神色也不过是一张可以随手丢弃的面具。

 

他也会想要逃离吗。

 

我鲜少有机会看日落,那一天是头一次,如此酣畅淋漓。叶逢生戳了戳我,听起来一点都不像是他会做的事,可他总是在推翻我对他的判断,他漆黑的眼睛在背光的阴影里注视着我,他说,“我们偷偷溜出去吧。”就好像我一定会答应他。

 

“喂,你慢一点啦!”

 

身上还穿着校服,可人群熙熙攘攘,他们都忙着自己的事,没有人注意两个逃跑的学生。我们一路跑了很远,冷空气浇在肺腔,呼吸急促像是一条湿淋淋的搁浅的鱼,然后我看到了太阳,瘫痪在云层中淌进海平线,浓稠得化不开,海浪翻涌,它们安静地互相凝视,纵使只是极短暂的一瞬。

 

我有时候觉得那才是永恒,当一切都在下沉,沉默地踏上归途,它们自由地喘息着,自由地远去。叶逢生一直向前直至走进海水中,他躺下来,闭上眼,潮水轻易漫过他的胸膛,他仿佛融进了这片深蓝之中,成为了水的一部分。那张严肃的面孔从未有过的放松,好像一直以来我都透过坚硬的冰壳在注视他,而此刻那层冰冷的东西缓缓褪去,被夕阳晒得透明了。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如此快乐的相处。

 

出逃发生在一个无月之夜,云层厚重地遮蔽着天空,星光下落不明,我背着一个背包在沙滩边等待叶逢生。

 

风刮得耳朵发疼,开船的师傅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再晚就不出海了。”

 

“师傅,再等会儿吧。我朋友肯定会来的。”

 

就像你知道潮涨潮落,章鱼会钻进狭小的玻璃瓶,我将为数不多的信任给了叶逢生,它看起来虚无缥缈,却又能给予人一个坚定的理由。

 

但很多事情都无法不计较代价地去等待,又或者说每一次等待都是一场博弈,我转过身,漆黑的海面安静蛰伏,无声远逝,我张了张口,“师傅,走吧。”

 

船头挂了一盏灯,颤颤巍巍地挑在半空,暗淡地抹开一圈光亮,大陆愈来愈远,在身后被不断压缩,可远方依旧黑暗,我听见水声拍打着船身,摇摇晃晃,黑色的海水凛冽翻涌,将小船不留情面地裹住,我仿佛在下陷,如同每一个夜晚仰躺时的下坠感,我仿佛真的在坠落。

 

“师傅,船怎么不动了。”

 

“船……船漏水了!”

 

那是我生前最后的记忆。

 

深蓝的液体,斑斓的鱼群,世界翻转过来,天空中蓄满了水,海底是耀眼的太阳,我朝山顶爬去,原野,俯瞰人类如蜉蝣黏在一片燃烧的红色之中,我听见有人在呼唤我的名字,“周有秋!”我转过身,跳了下去,风托住我的身体,坠入了深蓝的液体。

 

“所以,你终于想起来了?”

 

那个男孩,或者说,叶逢生,安静地站在海边,像一片快要透明的羽毛,起伏的海水打湿了他的裤脚,不住地挽留。

 

“还记得你问我有什么放不下的吗?”

 

他看向我,耐心地等待我的答案,我的目光缓缓延伸,海鸟像一点白色眼泪掠过海面,“叶逢生,是你啊。”

 

“你放我鸽子了。”我笑着望向他。

 

他垂下眼,我第一次在他的面庞上读出类似抱歉的情绪,他慢慢弯下腰,一点一点卷起几乎拖地的长裤。

 

风呼啸而过,穿过空荡荡的裤管。

 

“我准备离开的事,被我父亲发现了。”他依旧神色平静,仿佛这一切的经历都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而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叙述者而已。

 

“他不让我出去,把我关在房间里。”他顿了顿,“我想拉窗帘看一看你在哪儿,结果不小心从屋里摔下去了。”

 

我先是觉得好笑,好学生就是好学生,撒谎都不会,纵使那张苍白的面庞再也不会流露出卖心绪的痕迹,可我仍旧知道那是他自己的选择。我的眼睛变得很沉重,仿佛在睫毛根部凝结出水珠,再难维持我上扬的嘴角,然而幽灵是没有眼泪的,只有干涸的悲伤生涩地挂在惨淡的脸上。

 

大概很难看。

 

“叶逢生,我想去那里。”我指向灰塔。

 

“现在我们可以一起逃跑了。”我想拉住他的衣袖,可指尖穿过轻薄的面料,我笑了笑,不再强求,收回了手。

 

“叶逢生,你知道吗,这个世界上有一种鸟,它是没有脚的,飞累了就在风里睡觉,它叫无脚鸟。现在你也是无脚鸟了,”眼看着灰塔愈来愈近,我说,“叶逢生,你自由了。”

 

人生的尽头其实是一座灰塔。

 

这是我最后一个秘密,没有写在贝壳上,就连风也不曾听到,只有真正涉足这片领地的人们才会顿悟,很快这个秘密就会变成一缕烟,然后销声匿迹。

 

灰塔中熊熊燃烧的是什么?

 

“周有秋,”他微笑着,疲惫却温和地念出了我的名字,“其实我也有一个秘密。”

 

在那一瞬间,我们一起踏入了灰塔,其实里面什么也没有,可一切都在变得透明,像缓缓融化的冰,像徐徐上升的烟。

 

他忽而离我很近,凑到耳边,对我说了三个字。

 

灰塔中颤颤巍巍地飘出两缕烟。

  

  

  

  文/秋京

  

  昼有囚,夜逢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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